丁东
进入新千年以来,中国大陆的学术腐败愈演愈烈。吴迪说,不想在猪圈里生活。但中国学术界大有猪圈化的趋势。许多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为之痛心疾首。我想围绕发生这种现象的制度原因,谈三点意见,抛砖引玉,供大家讨论。
A,谈谈当代中国学术生态变化的基本轨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学术生态的演变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毛泽东执政的二十七年。其特点是结束了民国时代学术相对独立的体制,建立了以党治学,以毛泽东的意志为无上权威的体制。毛泽东不但要做秦始皇,而且要做孔夫子,要集政治领袖和思想文化领袖于一身。在他当政期间,实现了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全面专政。中国的现代人文社会科学,不论文、史、哲、经、政,基本上是独尊毛术的局面。有些学科,如社会学,干脆取消。中国的学者,不但不允许有独立的政治立场,也失去了自主的谋生手段,失去了自由思想的空间。治学的天地越来越窄。御用文人成为学者的成功之道。
第二个阶段,从毛泽东去世,到***年,中国学术出现了一次中兴。平反冤假错案,使知识界走出恐惧。真理标准讨论,让学人开始挣脱对领导人的思想依附。八十年代虽然反反复复,一年松一年紧,但学术界总体上是追求真理,崇尚创新,关注现实,勇于批判,与人类文明的主流接轨。谁挨批谁受同情谁光荣。老的学科出现了新的观点,被取消的学科迅速恢复,涌现了新的学派,比如走向未来学派。
第三个阶段是***以后,学术生态再次恶化。当时,社科院一些人担心被解散。多数学者哭穷。李鹏说,让大家放心,会以项目的形式给钱。当时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官方这条思路的影响力。现在过去将近二十年了,这条思路的作用清楚了。政治权力对学术的控制,保持了与毛泽东时代的一脉相承性,又形成了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新特点。
如果说,毛泽东时代以杀威棒为主,九十年代以来则是在不放弃杀威棒的前提下,以胡罗卜为主。不是由政治直接扼杀学术,而是政治通过经济的中介来驯化学术。是通过掌控学术经费、学术职务、学术头衔、学术荣誉、学术传播渠道等方式,来掌控和笼络学术界。最终目的还是让学术服从于、依附于政治权力。
近十几年,中国形成了政治精英(官员)、经济精英(老板)、文化精英三大强势阶层联手分赃的格局。政府支配的钱袋子越来越鼓。大批知识人在经济利益的诱导下,逐步放弃独立性,已经形成学界主流宠物化,独立学者边缘化的格局。八十年代曾经出现的小中兴,已经成了远去的风景。如浙江学者刘明说,中国学术界整体上不是土崩,而是鱼烂。表现光鲜,里头腐烂发臭。我们讨论的学术界猪圈化,就是鱼烂的另一种说法。
B,谈谈当今学术体制的几个基本特征。
一是以官治学,权力本位。以官治学就是由国家行政机构掌控学术资源,如学术机构的设立权、人事权,学术经费的分配权,学术荣誉和奖励支配权,学术书刊的出版权,学术职称的评审权,学位的设置权和授予权,无不由官方牢牢掌握。
经费包括国家级和省部级的社科基金项目。这些项目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具有显著的意识形态导向。什么邓小平思想研究、三个代表研究、科学发展观研究,只要你顺着来,大笔给钱。
有一些项目,拨款量巨大,比如清史工程十几个亿。承担其中的一本书,就给八十万,让一般学者在丰厚的利益面前,无法拒绝。
一些文史哲学科,本来以个人研究为特点,也设立巨无霸式的项目。
官方掌控的职务和头衔包括院士、学部委员、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务院津贴、博导等。行政职务包括校长、院长、处长、系主任、所长等。
以院士和学部委员为例做一点分析。
一九四八年中央研究院院士的评选是货真价实的。一九五五年学部委员的评委就受到政治因素的干扰,留在大陆的院士像顾颉刚、周鲠生、钱端升、陈达被排斥在外,党内的意识形态的高官却选进来好几个。但总的来说,多数还是有真才实学的专家。一九八0年恢复学部委员时,社会风气比较好,多数新当选者有真才实学。到了九十年代,各种公关,各种交易,越来越多。两院院士中已经开始出现丑闻。中国社科院评学部委员是最晚的,社会评价也是最低的。当选者基本上是副院长和所长。大所上两个,小所上一个,谁有权给谁。47个学部委员只有三个人不是官,两个人不是中共党员。何方说,95个荣誉委员,够格的超过三分之二。47个委员,够格的不足三分之一。有的人连一部像样的著作也拿不出来。郑也夫向社会学的委员叫板,你的水平在社科院社会所进不了前五名,北京社会学界进不了前十名。请你把代表作在网上公布出来。相反,由于政治原因,像李泽厚、冯兰瑞这样有国际影响的学者,又被排斥在荣誉学部委员之外。
学术评价以权力为本位,必然导致权力寻租。地方上人文社会科学评奖,裁判员兼任运动员的情况司空见惯。谁当评委会主任谁拿一等奖,谁当副主任谁拿二等奖,谁当评委谁拿三等奖。一般的学者为了得大奖,拿自己的项目主动找局长、校长、院长合作。过去大学教授很有面子,现在,教授都想做个院长处长,一般教授边缘化。
二是量化管理。这是以官治学的技术管理模式。对学术的摧残也是极其严重。不论是民国时代,还是八十年代,学术评价基本上是同行评价。水平高低,同行心里有杆称。评价过程不烦琐,结果大体公正。一些高水平的学者和成果,可以破格提拔,脱颖而出。现在是量化管理,把著作和论文按出版单位分为不同级别打分。高水平有创见的成果未必得高分,大量生产的平庸之作照样拿高分。更荒谬的是,谁能拿到政府的社科基金项目,谁得高分。郑也夫说,农民种地要看收成,现在成了比谁播种多,甚至是播种计划的比赛。收成好坏反而没人问。更恶劣的影响是,那些无意申请基金项目的学者,被边缘化。项目活动家吃香,认真治学者反被冷落。
三是设租寻租,权钱交易。这是以官治学的直接后果。教育部把学位授予权当作教育产业链的中心环节,学科评议组、大学、教授和考生之间形成一个设租寻租的利益链条。博士硕士的数量以几何级数增长,学术水平以同样的速度急遽下滑。
官员猎取在职博士学位,源于中共中央党校。谁给钱谁来读。
在职博士身为省市党政要员,公务繁忙,但做官求学两不误。中国的大学不独立,不论人权财权都受政府掌控,本来就要在省长、市长、部长、局长的权力下讨生活。高官稍微动用权力,就可以让大学得到实惠。有些高官虽然不是大学的顶头上司,也是他们的巴结对象。他们相信,只要接近权力,现在用不上,将来可能用得上。以至有教授私下宣称,我招研究生,达不到局级不考虑。高官读博士,自然不同于年轻学子读博士,对年青学子的考试要求、课程要求,对高官都成为可有可无可松可紧的条件。有的外省高官,攻读北京某大学的博士,甚至可以不来学校上课,而是提供机票让教授到外省面授。一部分高官的毕业论文,也是秘书代笔,或枪手代笔。
教授没有学术冲动,只有利益趋动。学生没有学术兴趣,只有文凭兴趣。
当今学术论文走向垃圾化。绝大部分学报、学刊,成为学术垃圾场。绝大多数论文,不再是表达新思想、新观点、新发现的载体,而是学位、职称的敲门砖。办刊方以出卖版面谋求经济利益。投稿方出钱买版面,是为了换取学位、职称,再获得经济利益。
就是符合学术论著外在规范的研究成果,也出现了普遍平庸化的趋势。不是为了社会的进步和学术的创新研究真问题,而是绕开真问题无病呻吟,做故弄玄虚的概念游戏。
四是压制创新,劣胜优汰。
以胡罗卜为主,并不是不用杀威棒。对于不受胡罗卜诱惑,仍然发表独立见解的媒体和学者,仍然要用大棒。一个刊物,出卖版面,垃圾充斥,不会受到任何行政权力的干预。但是像《东方》、《方法》这样的杂志,学术思想水平再高,不跟着主流意识形态的指挥棒转,也要把你封掉。
这就形成了一种劣胜优汰的逆向淘汰机制。
周叶中事件是一个标志,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保持学术良知的人们对行政和司法还寄予期望,觉得国家权力还会遵守学术的底线。这件事的结果是,被剽窃者败诉,剽窃者胜诉,报道真相的记者编辑受处分。国家权力公然为袒护学术不端的当事人,仅仅因为他进中南海给政治局讲过课,而被他剽窃的学者王天成坐过牢,不是自己人。这件丑闻发生的时间和韩国黄禹锡事件几乎同时。韩国政界学界对自己的学术明星没有包庇,说明韩国的学术环境保持着底线。而中国官方公然包庇周叶中,说明中国的学术底线已经失守。再往后,那些拥有一官半职又要混迹于学界的人,抄袭剽窃、弄虚作假,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C,重建学术秩序和学术尊严有无可能?
面对现实,正直的学者感到无奈和悲观。原来,我们反省自己这一代,比起上两代,既缺国学根底,又缺西学知识。但我们从文革到知青到改革开放的经历,使我们毕竟还心存追求真理关怀社会的热情。我们经历过八十年代的学术中兴,心里还有一个参照,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学术。现在的环境,已经把真与假,是与非,善与恶,美与丑都给颠倒了,解构了,不复存在了。这种学术环境,对青年一代的腐蚀是极其严重的。现在的青年人,学历越来越高,从幼儿园一直读到博士研究生,但越来越对学术失去了内心的向往,对科学的殿堂、真理的殿堂不存敬畏。求学、做论文,都是一种当下的利益交易。互联网为抄袭和复制提供了方便。研究生教育本科化,一个茶壶不是配四个茶碗,而是配几十个茶碗。在这种格局下,就是认真的导师也感到力不从心。况且大量的导师本来就不具备应有的学术指导水平和学术责任感。在学术标准普遍弃守的趋势下,个别教授坚持博士、硕士毕论文应有的学术原创性,在评审时对过于低劣的论文说不,反而视为堂吉诃德式的可笑斗士。以后再没有人请他指导或评审。
人才奇缺的时代,只要加快培养,几年就可改观。学位发滥了,职称评滥了,论著出滥了,大奖评滥了,很难推倒重来。重建学术尊严,比加快培养人才,要难得多。
我对依赖官方修复学术秩序不抱希望和幻想。因为现在的局面就是官方导向的结果。未来中国学术的希望在民间。我说的民间有两层含义。一是指一些被体制排斥在外的人,与体制内利益绝缘的人,他们在思考大问题,真问题。一种是指在体制内有公职,但保持独立人格,拒绝与当今学术浊流沆瀣一气的人。他们的著作,也许符合流行的论著规范,也许只是一些随笔、通信、笔记,但包含真知灼见。现在是真的假学术和假的真学术并存。官方认可的学院课题,表面规范做得很到家,但回避真问题,没有真创见。民间的文字,不讲外在的论文形式,直截了当讨论真问题,在非学术媒体乃至网络上传播,学院里却不承认是学术成果。民间学者应当靠自己的眼力,发现有真知灼见的文字,激浊扬清。我相信,流行的学术泡沫破灭以后,时间会像大浪淘沙,证明谁是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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