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在他的《沈从文传》序言中曾深怀无奈地写,早年他去唐人街的书店搜购沈从文的作品,书店的人颇感惊讶:“沈从文?他已是个老头子了。”等他去台湾,台湾书店的店员对他说:“沈从文?他是共产党!”最后他来到大陆,大陆的店员说:“沈从文?人们早已不读他的书了。他还相信基督教!”
许国璋教授编著的这本《英语》也属于类似的著作,不同的是,《英语》有其风光的往昔,人手一册的时代,今天也已经过去了。我去书店搜购许国璋英语,店员用相似惊讶的神情说:“许国璋?没有人读他的书了,他的课本早过时了!——你要新概念吗?”我无奈地摇头。旧书店老板在一大堆四六级词汇的底部找出了这套书的一二两册,拍掉灰放到我手上,“你爱给多少就给多少吧!”他一边挖耳朵一边说。
我生也不晚。我还没念英语时,貌似大家都在学这本书,很狂热,以至于给我一种错觉,以为周围的人全有这套书,铺天盖地。及至我开始寻找,发现竟然谁都没有。是的,没有错,他过时了。消息灵通人士告诉我,这本书现在连自考生都不看。
从桂清扬怀念许国璋教授的叙述看,读着这本书学习英语的人,绝对不在少数,海关官员,唐人街饭馆店员,看到“许国璋”三字无不欢欣鼓舞。也许是那个时代的特色。仔细读书中的课文,立刻就发现了“牛糠”(新概念英语)的好处:多么……鲜明的时代特色呀,comrade Hsu!学生不感兴趣,也没有学的必要:割麦子?政治学习?学习马列著作?——更有甚者,X同志(comrade X),你的家乡( your hometown),解放前地主和商人可是霸得满山满谷都是(landlords and merchants lived in XXXX)……索然无味!味同嚼蜡!拜托!这可是一个连最正统的初中英语课本里都充满了李雷,韩梅梅和双胞胎的时代呀!牛糠!我来了!
很长时间里,我也这样认为。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一件对我来说有点离奇的事。
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许国璋英语共有四册。其实——这套书最初总共有八册。五六册主编为北大外语系才女(文革中含恨****)俞大絪教授,七八两册是复旦外语系才子徐燕谋教授(此公生平可读陆谷孙先生《余墨集》或其发表在《万象》杂志上文章)
那剩下的四册呢?没有了,没有再出版,现在能找到最近的版本是1980年(前后)出版的。
神经敏感的人也许要竖起耳朵倾听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了。其实什么玄机也没有。答案是没有市场了。80年代以后海外教材涌入,这套最经典的教材渐渐招架不住,前四册的优势多少还在为中国的初学者提供一些老外提供不了的指导,后四册主谈文学,norton reader一来,简直就无存在之必要,所以当然销声匿迹。
其然乎?
我发现事情不对,是上半年去上海前在图书馆鬼使神差借了一本杨岂深编著的英国文学选读(第一册)。一个一点英国文学基础都没有(之前只用英文读专业文献,英文文学大抵读读著名的中译)的人,从第一课开始就吃重磅炸弹般啃乔叟!好在我也不知道,只管读。为这本书贡献了无穷多的夜晚和白昼。我逃课,躲在教学楼后面花园的凳子上抱字典苦读,欲罢不能,这简直是我最美好的阅读回忆之一。想想看,四六级我虽然没费多少劲就过了,但是我竟然没读过乔叟的原著,没读过莎士比亚的原文,我不知道Goldsmith是谁,我更无从欣赏过原汁原味的傲慢与偏见!我第一次读丁尼生的《cross teh bar(度沙洲)》,第一次从red red rose里感受到了韵律之美,由此承认西人也有可与中文诗歌媲美的美学感(请早已问道的同志们原谅我的无知)……总之,那些晨昏,显得无比辉煌和灿烂。
然后我就开始陷入困惑了。
英诗让人着迷,正如王佐良先生如痴如醉地写下的《英诗的境界》里所说。但是我显然看不到门径。怎么读诗歌?这在中文诗歌里简直不是问题,在此氛围中长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绉(按初中时自诩文艺青年的历史老师所说改一个字)!格律书,典故,诗韵,诗话,文学史……手到擒来,汗牛充栋。牛人先辈们并未在此问题上惜墨,今人狗尾续貂,连垃圾论文都堆了一堆又一堆。——英文呢?我忽然发现没有一本类似的书(甚至是词典!)来系统讲讲哪怕基础的知识:什么叫抑扬格?怎么押头韵?什么是商籁体?
进而问题越来越多:什么叫风格?我经常能感受到一些风格,但是怎样欣赏风格?——没有人说!——乔叟的古英语怎么读?(选读里用的是现代英语译文)——没有人说(古英语入门,只有李赋宁教授含糊地在《英语史》里提到一点,先生高足冯象先生也说先生课堂所说,并未写进书中多少。北大影印古英语入门,书至今还没拿到【请书店老板加快您的速度!^_^】)——莎士比亚那些长长的,似乎很有韵味我却读得一头雾水的句子是什么意思?——还是没有人说……然后我开始抓狂。
在上海听足高论。某老师告诉我,可以读读许国璋英语,一定要读那“最后四册”!我一听如醍醐灌顶,赶紧回去找,找了万千人马,找到了那后四册。跳过万千充满时代感的句子,我,找,到,了,我要的那种书,尽管还很不详细,但是够我看的。
然后我又反身去找前四册,惊讶地发现在那万千时代烙印之外,有希腊神话和伊索寓言(在第一册里就用了伊索寓言!),有王尔德和萧伯纳!……我被打败了……
我深切地为这套书的命运鸣不平。如果唯一有什么遗憾,就是也许它可以编得更好些,时代的烙印让它们显得有些笨重。但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里有真的英语,不是被当代千万词汇手册考试书卷子之类遮蔽掉的英语,而是真的英语,英语国家的语言和文化,或者是那种值得称之为核心的,被编著课本的老一代人所亲见、浸泡、欣赏和亲身感受过的文化。是文化。是目的本身,而非手段。 这八本书(后四本现在很难找)读起来并不费力,却让人深深感动。有些东西断于文革,却死于***十年代。前者我们已经无法控制,后者却是我们的责任了。 PS:关于许国璋先生的生平,可以去网上搜,资料十分丰富。但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桂清扬回忆文中写某次他去看望许国璋。许老先生穿戴整齐等候,一嗣人来,立刻笑嘻嘻地指指帽子说:“这个,英国的!”再指指(擦得锃亮的)皮鞋,笑嘻嘻地说:“这个,英国的!”不知为什么,一想起这个情景,想想当时的时代,环境和许老先生本身的经历和心境,我都感到无言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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