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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怀瑾:大知闲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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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庄子告诉我们知见上要懂“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庄子不是说废话吗?你不要看都是闲,但它们是不同的闲:前面的“闲”是门字里一个木架子;后面的“闲”是门字里一个月亮。两个字在古文里有差别,后来则是通用。中国原始文字不一定是通用的,因为古人盖的房子没有房门,像碉堡一样,下面开个门,下层养猪呀、猫呀的,上层住人。如果去大陆的西南、西北边疆有些地方就能看得到,一些山洞的门口用木架子一挡就算了,并不怕小偷,只防牛羊跑出去,所以叫“闲”。这个门字里头的木架子古代叫做“鹿角”,像鹿的角一样,现在叫“木马”,拿木马来挡就挡住了,所以这个“闲”字也有房子的意思。后面的“闲”字,我们晚上吃完饭没有事情,在屋里坐着,看门缝里透进来的月光,优哉游哉,当然是很清闲的。所以庄子用这两个字是有道理的。“大知闲闲,小知闲闲;”有真理大智慧的人,他是有他自己的道德的标准的。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寐”,睡着了,“魂交”,“魂”跟谁交呢?“魂”跟气相交。气就是“魄”,所以我们叫“气魄”。睡着了神气相交,第二天精神饱满,如果睡不好,神气没有相交,就不行。魂魄这两个字,都是从田从鬼的象形会意字。魂字左边的云字,就是象征云气的简写,一个人精神清明,如云气蒸蒸上升,便是魂的象征。白天的活动就是精神,睡梦中的变相活动便是灵魂。魄字,边旁是白,一表角声,一半会意。在肉体生命中的活动力,包括荷尔蒙、维他命、维你命、维我命,气呀血呀,肌肉,蛋白质等等,都加起来,就是它的作用。所以俗话说一个人的气魄、魄力等等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身体衰老了,变得不成样子,成了骷髅一样,就是魂跟魄两个分开了。年轻的时候这两样东西总在一起。神仙丹道家学说认为人生时魄在肉体生命活力中普遍存在,不经修炼不得和魂凝聚为一,死后魄就归沉于地。因此,魂就是鬼影,魄是鬼形。到了宋代的理学家们便构成了“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的说法。二气,是指抽象的阴阳二气,其实都是从道家的魂魄之说脱胎转变而来。
 
为什么老年人睡不着呢?中国的养生道理和医学道理告诉我们:水火不相济。水火为什么不相济啊?心肾不交,心火不能下降,思想情绪的火不能清下来;肾水不能上升,荷尔蒙、维他命等不够了。心火不降,肾水不升,心肾不交,就睡不着了。中国养生之道讲究培养脾气,把心神一宁定就睡着了,爱睡得很,所以老年人爱睡觉是长寿之相。老年人睡不着,从生理上讲是因为心肾不交,在理论上讲是因为魂魄两个分开了。按照中国文化的讲法,人睡着时,魂并没有离开身体,而是归到某个部分。如果魂在后脑,就会做梦,如果到了前脑,就醒了,魂藏在心肾的中间,能睡得很安祥。我们看到中国古画里,人做梦的时候会在头顶上有一个自己出去了。
 
“其觉也形开,”睡醒了,就像那个花一样,神气充沛了,因为它们相交了一夜,睡够了。那形态,充满了气与神,像花一样张开了。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一个是讲智能的境界,知识的境界;一个是讲吹大牛,说小话的境界;“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是讲睡着跟醒来的境界。好象这六句话不相干,我说明白了你就懂了,都相干。神气充足的人是“大知”,他们的智慧高,不充足就“小知”;神气充足的人是“大言”,不充足是“小言”,这些都是由你的精神魂魄,就是神与气两个东西充沛与否来的。所以脑子过度使用,文章写多了,不容易睡着,因为魂与魄两个不相交了。如果多炼气养气呢,气养充足了,一定能睡着。这是气把魂魄、精神吸收回来了,就睡着了。
 
下面庄子形容一个人思想用多了,用心过度了,魂和魄相分割的状态: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这是形容心理状况。普通的人,不知神与气相交的道理,每天醒了以后,一接触到外面的环境,就“为构”,勾心斗角,一天到晚的用心思。那么勾心斗角到什么程度呢?庄子形容得得很妙,“日以心斗,”一天到晚在自己的心里作内在的斗争,跟自己过不去。“缦者,”自己用起心思来像涂油漆一样,表面上把它漆得很好,还密封起来,其实是自己骗自己。坐在那儿越想越得意:我今天准备到股票市场买一千块,三天以后涨了三万,再拿去卖。“窖者,”赚了钱怎么办?放在银行靠不住,我看放在公司里,四分利息也靠不住,还是放进保险柜,省得人家打主意。“密者。”有时候自己想到什么了笑一笑,问他笑什么,“嗯,没什么”,在心里头保密。庄子一句话概括出来:“日以心斗”,都是自己心里捣鬼,心里闹斗争。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人一天到晚都在恐惧害怕的境界里。佛在《金刚经》里提到过“恐怖”,“恐怖”就是“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如果我们检查自己的心理,就会发觉每天都在恐怖中,恐怖自己钱掉了,恐怖自己生病了,恐怖自己没有事情做,自己没有饭吃了,一天到晚都在伤脑筋,活着没有一天痛快过。
 
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心念一动,像手指按开关一样,稍稍有一点小问题就会引起大烦恼,引出一大堆的是非利害。那么不打开开关,心里有事不向外发,留在里头呢?就是“诅盟”,自己在那里捣鬼,心里在骂人、打架、打官司。“其守胜之谓也;”“守胜”是什么呢?道家解释叫“压胜”。譬如说今天他运气不好,买两根香蕉、几支香、几个馒头去关帝庙拜一拜,就属于“压胜”。或者叫人画一张符放在家里,或是在哪个地方点个灯啊什么的,乡下很多庙都有,成都那个城隍庙经常搞这个事,还叫人抓一把香灰回去,那都叫“压胜”。“压胜”的道理,就是自己总想要把坏的一面去掉,总想人生得到真正的胜利,想达到目的。我们一天到晚都是希望自己怎么胜利,怎么成功。所以这里讲:发出来作用像机关一样,放在心里头则是“诅盟”。
 
人在这个心理状态里头过日子,好可怜啊!本来我们的生命可以活得很长的,为什么凋落得像秋天的落叶那么快呢?像冬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一样,一点生气都没有?因为人不晓得这种情况会促成自己生命的消亡,是一种****。等到生命消耗得差不多,魂魄、精神没有了,就讨厌这个世界了,对万事万物都讨厌,灰心到极点,嘴巴像封起来一样,你问他什么都懒得讲。所以快要死的人,一点阳气都没有。这里形容人是如何消耗自己的神与气,以至于达到那么可怜的生死状况的。
 
庄子在这里讲了体的起用:从智慧的差别讲到人的心理的作用。“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人快要死的时候,这个“死”并不一定是年龄大了,灰心到了极点人心就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再没有一点阳气了。注意,《齐物论》开始讲“吹万不同”,这里讲“近死之心”,就是中国道所说的“神”与“气”的作用。所谓“神”就是现在我们活着的心理作用,精神;“气”就是后世所讲的生命体能上的活动力,气魄。《庄子》里头没有提到“神”,春秋战国时的书多半不用“神”这个字,而用魂,灵魂的魂。现在是庄子从心理,那个魂的作用来说明的。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把每个字连起来,当文句念,四个字一句,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的《楚辞》、《离骚》都是如此。我们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齐鲁文学和南方文章在体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乐”,这四个字值得研究,我们中国儒家有一本书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这四个字。尤其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作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生理的状态。实际上我们讲《中庸》的时候,诸位也听过,“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个“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东话念“种”就对了,表示这个事情对了,打枪打****,打中了。一定要解释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没有发的时候,对了;“发而皆中节”,发对了“谓之和”。子思写这篇《中庸》的时候,与庄子在时间上前后相差不会太远,大约几十年。我们看到文化、哲学的发展由春秋到战国庄子阶段,然后开始走科学的路线,求实证去了,求实证要有一种修养的方法,就产生了后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乐”看得那么重要,后世人的解释认为这几个字代表了心态,换成新名词,是心理的思想形态,也可以叫做意识形态,好像清代以来的解释都是如此,实际上这里头是有问题的。心态不属于“喜怒哀乐”,勉强可以叫它心态,它是配合情绪而来的。为什么《中庸》只提到四点,在《礼记》上是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中庸》与《礼记》之所以后三个字不同,是因为“爱恶欲”属于纯粹的心态,“喜怒哀乐”是情态,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呢?情绪是生理影响,换一句话,就是气的作用。我们“喜”,高兴;“怒”,发脾气,“哀”,有时候心里难过起来,看到什么都掉眼泪,很悲伤,“乐”,高兴起来什么都快乐。这四种东西我们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随便发脾气,也不需要傻乎乎地笑,但是心理情绪的变化,带上生理的关系,气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她自然就要发出来,勉强的禁止反而变成一种病态。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乐”作为心态来讲,我们研究的方向就错了。它同《庄子》这里恰恰相合,庄子也是讲“喜怒哀乐”,讲的情态。
 
下面讲心态:虑叹变慹,“虑”,思虑,思想。“叹”,因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因此由“虑”到“叹”,也由心理的变化而到“慹”的过程。慹就是佛学讲的执着,抓得很紧,由此产生人身体外在的形态。“姚佚启态”,什么叫“姚”呢?就是放任,我们现在讲浪漫、大方、随便。“佚”,懒惰。“启态”,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如果一个好的艺术家看到这十二个字的描写,就可以画出几十幅画来,各个形态不同,有内在的心态情绪的变化,有表达在外面的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的四肢的动作,各不相同。
 
有生于无,无中生有 乐出虚,蒸成菌。庄子开头讲过“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接着他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上面庄子讲出一个原理,由心理的变化而成了生理,直至身体活动的状况。“乐出虚,蒸成菌”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我们如果随便念过去的话,抓不住要点,所以古人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其文章的气势啊,如“银瓶泄水”,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实他的逻辑很严谨。现在我们为了年轻的同学讲古文方便,所以罗嗦一点。
 
这里庄子提出“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可以读成音乐的乐;也可以读成快乐的乐。如果按音乐这个乐的音来解释,这个“乐出虚”是物理的状态,接着上面“吹万”来的,前面庄子描写音声,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界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洼,发出“呜……”、“嘘……”的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要发出来,必须通过虚的、空的乐器。同样的,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里面都要很空灵,没有杂念,很清虚的,发出来的音乐就会特别美,这是“乐出虚”的一种讲法,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份都赞成这个讲法。道家的解释则读成快乐的乐。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时候,气要散的,高兴或者悲哀到极点都可以使人死亡,因为太高兴,气就散了,虚了,所以说“乐出虚”。这两种理由都成立,重点在于人的心理同生命的作用向外发展厉害了,就会空虚。
 
如果向内部缩,闷在里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山里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些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大家喜欢吃的白木耳,在培养的时候,就是选择又闷热又潮湿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长成。在那种情况下,空气很郁闷,水蒸汽弥漫上来,化生变成另处一种细菌,甚至于我们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长繁殖起来。“乐出虚,蒸成菌”这两句话,庄子为什么把它放在人的心态、情态的变化之中来说呢?这正说出了我们的生命有“心能转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变化生理。所以我们的性情兴奋或是郁闷久了以后,生理上会产生许多疾病。道家很重视这两句话,道家解释《庄子》修道的要点,强调念头要空、清静,如果保持这种清虚的状况,那么跟形而上的道就接近了;如果心里有所为,有一个东西转来转去的,那慢慢会变出另一个东西,所以,“乐出虚”是讲由有变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重点在于“心能转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们这个生命由空一下变成有,譬如人高兴过了头,高兴到极点,乐极必定生悲,不是眼泪笑出来,肠子、肚子笑得痛,也许就笑得跌一跤,缝两针也说不定。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个情态、形态过份了,就要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这个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变化。譬如快乐到极点,乐极就会生悲;大运动之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运动。“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个东西,昼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谁使我起思想?是谁使我身体衰老?又是谁促使我这个生命的开始萌芽而来的?这就是人现在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庄子说:算了,算了吧!昼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们人一天到晚思想、运动、作用,但却找不到生命的主宰,因此就把现在的现象姑且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夜里睡觉了,明天第一个思想会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来源,只有一个逃避的办法:算了,算了吧!
 
庄子的文章很少有重复的对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写古文也好,白话文也好,在这种地方请注意,重复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没有了,就要多动动脑筋,换个词。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孩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庄子上面讲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们的生理昼夜在变化,每个思想、每个观念也在交流,我们的生命好像是活的,但活到多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找不出来,既然找不出来就算了吧!就把我们这个从白天到夜里活着的,又会叫,又会闹,又会哭,又会笑的东西,姑且当成是一个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们当然会认为不好。不好怎么办?下面庄子提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一个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就差不多了。这是在讲什么话呢???可是翻译成白话也就只能这样翻呀。就像有些年轻人谈恋爱写情书一样:不是你,就没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住你,这样吧,差不多。那么这里到底在讲什么呢?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生命的根源:“心”“物”两个是一样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们讲是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它,显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么?“非我无所取,我们有形体的活动,如果没有“我”,没有这个灵魂在内,这个肉体一点价值都没有。能够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
 
我们从佛学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一段,佛学讲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我们的思想意识到自己感觉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个思想像河流一样,表面上看这个河流是一种存在,不晓得已经跑到大西洋还是大东洋去了。看起来有个“我”在这里,实际这个“我”是“假我”,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的。但是,意识的流注要借物,没有生理,没有物理就不能表达出来。“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这就是后世禅宗临济宗所讲的宾主关系。拿西方哲学比较就是主观与客观之间,如果没有客观,何以能形成主观?同样的没有主观,也无所谓客观的存在了。庄子说你这个样子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为什么呢?他跟着又讲“而不知其所为使。”
 
 
为什么是差不多?差在哪里?因为你并没有找出生命的主宰来,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有思想,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最初这个机关开动,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你没有找到。所以啊,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不要追究了,我们这个生理作用,生命源头有个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叫他上帝、神、菩萨。那请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个钟头好不好?给我轻松一下。这个“真宰”不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然后我们就不能随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萨这个东西了,是不是?“而不知其所为使”,那个最开始指示我的是什么?这个生命,当我们父母没有生我以前,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还是没有东西?如果有一个作主的,它在那里?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眹”,找不出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来。那一般人怎么办呢?
 
“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我们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动上,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已信”,好像这个主宰就是我,是我吗?你找找看,我是什么样子?“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状。是你的灵魂吗?灵魂又是什么样子呢?是心吗?心又是什么?心不是心脏啊,我们把心脏割了换一个还可以活着;也不是脑,现在科学进步了,把它换一换,稍稍动一个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就这么奇怪,有这个感情。我们很爱我们的身体,对它是最有感情的。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间的相爱也好,说“我爱你”,真的呀?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这个最重要。我真的爱自己吗?也不一定,如果医生告诉你这一边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对自己还是不爱。究竟爱的是什么?找不出来,所以虽然是“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百骸,很多的骨头;“九窍”,人身上有九个窍,头部七个:鼻孔、眼睛、耳朵各两个,嘴巴一个,下面两个。“六藏”,肚子里头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肾大小肠等等。“赅而存焉”,把这东西凑拢来,合成一个东西叫做人,活在这里,存在这里。佛经上也说人体有三十六样东西,如头发啦,骨头啦,牙齿啦,眼睛等等拼凑在一起成了一个人,这个身体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你说眼睛是我最亲爱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绝对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亲爱的?或者说这个生命存在的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我都很喜欢;或者说我特别爱我的眼睛,或特别爱我的嘴巴。实际上我们研究下来,自己全部的身体,没有一样是你喜欢的,但是样样也都喜欢,因为它属于我的生命。换句话说,这个身体,现在这个生命存在,是我暂时之所属,犹如买了一个房子,产权是属于你的,但是它毕竟不是你真有的,死了以后它就不属于你的了。
 
“如是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这个形容很妙,也可以说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领导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从理论上讲,我的臣民、妻妾个个都是好的,可是他们“不足以相治”,内部之间并不友爱。所以当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就会很讨厌头脑,都是你,为什么害得我挨打呢?我们这个生命同样的会经常不平衡,今天头疼,明天又牙疼,刚刚把拉肚子治好了,又开始便秘,全都说明“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爱。庄子又说,我们的身体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风,要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要弹琴的时候,指头当主席,所以是,“递相为君臣”,递相为宾主。但是,你找找看,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君”存在?这一段跟《楞严经》的上半部分一样,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身体上面的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庄子》处处都是话头,经常讲着讲着,给你一个问题,却不做回答,但是有没有答案啊,好象又有答案。庄子说:你找找看,在现有存在的生命、身体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们生命的内部找出来一个东西,好象找到了,有一点影子,“如求得其情与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说你在身体内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么,“无益损乎其真。”没有关系,对现在身体的存在也没有损害,还是照旧的活下去,那个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与否,都没有关系。
 
看起来,这两句话好象后世禅宗所讲的“迷与悟不二”,开悟与不开悟都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远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样。但是我们要懂得它,这个理由是什么呢?庄子后面自然会讲。
 
庄子说悟道与没悟道同生命的本源没有关系,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样嘛,我还找这个真宰干什么?如果我们听了很安慰,那就上了庄子的当了。庄子接着告诉你,要是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后变成这个形体,生出来就有生命了。你以为自己活着啊?生命存在,庄子一句话:“不亡以待尽”出生的第一天,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实际上活着干什么?等死。活了一百岁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岁嘛,就是等了八十年才死。“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换成佛学唯识的说法就是“流注生、流注死”,就像一股水流不断的连接起来。在佛法唯识学中,这个名词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得那么露骨。如果我们把“不亡以待尽”这一句话看懂了,就会觉得特别伤感。活着就是等死,这是庄子的话,对不对不知道,我们再等一等看好了!
 
接下来庄子又讲了另一个现象“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生命活着同外界万物一切,彼此像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相刃相靡”这个道理,按中国文化的阴阳家所说就是生克的变化,相生又相克。也相当于道家讲的“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所谓“盗”,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么打坐炼丹,打太极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华偷到自己这里来。但是要注意,是我们的父母加上我,三个人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后有了我这个生命。这个活着的身体像马一样,一天天向前,向尽头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现有状况,永远做不到的,多么可悲啊!这段话看起来很消极,不过不要听庄子的,也并没有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一辈子都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拉开了,一句话:“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体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我们一日三餐下厨房,蒸上牛排啊面包啊饭啊面条啊,一天到晚勤劳苦得要命就是为了这个身体,把它哄饱了以后,等一下又饿了,又要来了,所以是为身体作奴隶。人活着先是为身体作奴隶,然后为别人作奴隶,为儿女啊,为亲戚啊,为升职啊,“终身役投”,终身都在服役。结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是一无所成地跑掉了。《易经》的坤卦也有一句话,“无成有终”,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儿女讲起当年爸爸妈妈怎么样,总算有这么一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一面了,“萧然”是形容词,就是这样子;“疲役”,为生命所奴役,一辈子都在疲劳到极点的状态。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邪!”这儿又来一句“可不哀邪!”我们听听,简直声泪俱下了。生命的价值被《庄子》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
 
这个还不算数,“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长生不死,有什么用呢?就算活一万年,也不过是多等了一万年才死。所以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为什么说活到长命百岁,乃至长命万岁,没有用呢?庄子说如果你活了一百岁呀,一百岁的老头子和年轻人的精神完全两样,其实我们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会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讲:“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人对越麻烦的事情越有兴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动了,这是“形化”,形体的变化。“其心与之然,”“心”已经随着身体外形变化,体能的消耗,也演变去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听歌,绝不是十几岁时听歌的感觉,“可不谓之大哀乎?”活长了又有何用呢?长生不死做个神仙又值几毛钱呢?这是真正的大悲哀。这么说来人生太悲哀了,《庄子》下面又是一转,这就是禅宗所讲的转语。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来,他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谁找到了自己的真谛呢?这在禅宗又是个话头,你们去参吧! 有些人认为自己找到了,开悟了,有些人认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宗教也因此就有各种的不同。
 
庄子下面批评,“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一个人如果依照自己的生理和心理意义自己建立一个观念“而师之”,认为这个才是最高明,然后根据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每个宗教、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一个理论,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显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论。这些理论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构成了一个形态。拿现在哲学观念的话来说,是形成自己的意识形态了。 按自己的心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这样认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话,认为自己就是大师,“谁独且无师乎?”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老师。所以谁都看不起谁,因为我有我的高明之处,而且不传给你。这个道理不需要另外一个逻辑的方法来研究替代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缺,这是关照上面的“咸其自缺。每个人都形成一个自己的思想理论,越笨的人,他就认为自己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假使一个人没有主观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学的说法,就是绝对客观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现象,“而有是非”,可能吗?庄子说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我们到了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是从前就来到了。你说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呢?换句话说,我第一次到美国,今天刚刚在华盛顿下了飞机,人家问几时来的?我说我没有来过,我一万年就在这里。你说这话通不通?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法师,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迁论》讲宇宙万物没有动过,有一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大风的名字,卷起来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师说:这个时候一动都没有动;长江、黄河的水昼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迁”的道理,这个水就没有流动过。《物不迁论》的道理与“是今日迁越而昔至也”有关系,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师,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几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么悟的?小便时悟的。憨山大师打坐了很久,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竞注而不流”,开悟了。这是什么道理?禅宗的悟确实很难懂,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机缘一启发,就悟了。
 
现在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是黑?哪个是白?其实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以为对就对,这就是师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没有“师心自用”。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呢?也可以说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思想感觉产生了是非的观念。对于形而上真正的真理,万象都在动,它也一动都没有动。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那个是非是泯齐是非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是最好的观点了。
 
因此庄子说“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齐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主要是因果不灭论,还是有是非。形而上绝对的真理,本身泯齐了形而下的是非,而产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庄子说:“是以无有为有。”在形而上本体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最后“无何有之乡”和《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讲的“丧我”,这个时候的“无有”是空的。但它并不是唯物论的没有,那个没有是断见。宇宙生命怎么来的?“真空”中生的,“无中生有”来的。“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的呢?“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能高得像大禹王一样,也不能够了解。依照中国上古神话史,大禹王九年里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资料记载,大禹王有各种各样的神通变化和法术,他的神通智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的“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纵然有大禹王那样无比的神通和智能,都不能了解。大禹王不能了解,叫我们一般人又怎么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夫言非吹也,”译成白话很容易翻为讲话不是吹牛。这是不对的。你注意,《齐物论》开始讲大风“吹万不同”,吹出来不同的声音,实际上庄子一开始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时各家学术,各家争鸣都是懂大一点吹大一点,懂小一点吹小一点,都在吹,所以“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在吹,诸位听,也在吹,不过我吹出来了,诸位在心里吹,吹得小声一点,只有自己听得见。“夫言非吹也,”言语不是“吹”,不是与风吹在洞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庄子的意思是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话说吗?这样解释也不对。它的意思是言语本身并不是只发出物理的音声,言语本身后面还有一个语意。所以现在外国有称之为“语意学”的这一套学问。“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过每一个人所发出的言语,每一句话说出来,中间都有一个逻辑不能辩的真理的不确定性。所以人吃饱了饭,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说一套理论,我也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没有确定。
 
庄子现在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辩,“语意学”的哲学论辩怎么说呢?“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庄子这里又推翻了前面他说言语的本身都有音声,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讲是未定的。这里讲的每一句话都有它的语意真实存在吗?“其未尝有言邪?”真的存在吗?不一定。因为每一句话所谓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是靠不住的。为什么呢?言语本身都是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我们人自己认为自己讲出来的话是真理,尤其搞逻辑的人认为自己的论辩是绝对真理,庄子说看起来像真理,其实同蛋壳里有鸟叫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论辩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看能否再产生一个逻辑,或者说有比言语存在更真实性的最高真理的逻辑。
 
所以,研究《庄子》无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我认为只有用后世的佛学做比较,才比较容易说明,但对佛学要有真正的了解。在佛教看来,“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它讲的是旋陀罗尼总持法门。佛学里叫旋陀罗尼,就是一般人说的咒子,一切咒语都是旋陀罗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释,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看见人“嘿”地一声,我们就明白了,这个“嘿”,不一定叫你,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如同我们对动物发出声音,没有含义、动物都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声音有它的意义,“夫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就是究竟吗?等于学密宗的念一个咒子,觉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传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完了!一切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又统统旋开了。庄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彀音。”前面讲声音是旋陀罗尼,后面又推翻了,声音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了,不存在。那么庄子这一段话什么意思?它说明了言语音声的作用,言语文字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你不能执着于言语文字,如果你执着文字言语,你就完了。

 
 
 
 

发布时间:2013/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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